上外“最受欢迎教师”忆高考40年:考入师资班,使命感加身

发布时间:2017-06-01浏览次数:1131

2012年,罗雪梅回了一趟从前呆过的制丝厂。工厂已经破产,仅存一两个破败车间,与边上的商品房一起,显得格格不入。那一刻,罗雪梅真切地感受到,1977年恢复高考改变了她的一生。

当年,工人罗雪梅考入山东矿业学院(现山东科技大学),因数学成绩突出被择优选入特设的师资班。毕业分配,她如愿走上教学岗位,一教就是35年。如今,身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金融贸易学院教授,1958年出生的她已连续八年被学生评为“十大公选课人气教师”。

在罗雪梅看来,这些都是“顺其自然”的命运安排;她也毫不掩饰当年作为首批师资班学生的使命感加身,“我们从一进校就知道要当老师,深知自己是属于祖国属于党的;我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学,更是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在学。”

“这辈子最幸福的事,就是始终与我热爱的学生在一起,永远保持着年轻纯洁的心;最自豪的事,就是我教的课程深受学生欢迎;最开心的事,就是成为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的‘雪梅姐姐’。”罗雪梅说。

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金融贸易学院教授罗雪梅在数学课上。  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

大冬天的考场

1977年的高考在12月,山东正是严冬时节。

罗雪梅的印象里,满满一教室的考生,个个儿都穿了棉袄、棉裤。虽然教室有个小火炉烧着,但还是冷啊,她的一双手冻得直打哆嗦。高考作文题是《难忘的一天》,和许多考生一样,她用冻僵的手写下了毛主席逝世的那天。

“我几乎是在‘文革’里长大的孩子。”1965年,罗雪梅刚上小学,一年后“文革”来临;1975年她高中毕业,次年“文革”方才结束。毕业后,她先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成为下乡知青,过了一年半时间,遇上返城招工,便来到一家制丝厂工作。

1977年10月21日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式播发了重新恢复高校招生制度的消息。街上大喇叭里传出的声音,让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,心里有火苗慢慢燃烧跳跃,说不激动是假的。
罗雪梅自认为是比较喜欢读书的孩子,小学中学的成绩都还不错,但上大学却是想都不曾想的事情。但这次机会来了,她决定抓住,毅然报名参加当年高考。

高考中断了11年,考试怎么考?谁也不知道。于是罗雪梅一边工作,一边翻翻高中课本——32开、拇指厚、一半儿印着毛主席语录的课本。

大学、专业怎么报?问谁,谁也不知道。罗雪梅说,自己那时候只知道山东大学,便填了山东大学;想想高中时数学学得不错,所以报了数学专业。“就是试试呗,也没想考上怎么样考不上怎么样的,我这人一向顺其自然。”

1978年3月,罗雪梅去山东矿业学院(现山东科技大学)报到了,“这学校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。我们班里三十多个同学,没有人报考这个学校。”

后来,班里的老师告诉他们,“文革”十年,许多知识分子受迫害,大学老师流失严重;而一旦恢复高考,将需要大量的老师。在这种情况下,仅靠少数的师范院校来培养教师是远远不够的,于是,办师资班就成了解决这一迫切问题的突击办法。一些部属院校就被派发了任务,挑出某些单门学科成绩好的考生单独开设师资班。

当时,山东矿业学院属于当时的煤炭部管辖,被要求设立了数学师资班。罗雪梅成了这个“应急班级”中的一员。

“30年后,我看了北大77级学生写的《永远的1977》,才知道当时本科、专科的录取率加起来才4.7%,我才感觉到自己有多幸运。”

师资班的日子

“这批学生可来了。”

“文革”期间,大学停止招生,直到1972年全国高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,但学生的知识水平参差不齐,有的入校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。这回终于有正儿八经考进大学的学生了,学校里的教师们自然欣喜极了。

可是,学生来得突然,没有教材怎么办?自己印。教师们在钢板上放上有方格的蜡纸,用笔一个字、一个字地把教科书的内容刻下来,接着放上草纸似粗糙的纸(当时纸张稀缺,便是这样的纸,教师学生都视如珍宝),油墨辊子“咕噜”一下,才滚出一张印有文字的书页来。
“那真叫飘着墨香呢。”罗雪梅还记得,当时必修的《数学分析》课本就是这样印出来的,因为有多名老师分别负责不同章节刻版,所以油印教科书上的字体都有好几种。揣着这样的书上下课,她的心里真是感动。

工科院校,没有理科专业,要教数学专业的学生,只能现学现卖。比如矩阵理论、偏微分方程这样的课程,教师们得先去复旦大学、山东大学等名校学习,学完回来再上课。

“满黑板、满黑板地写啊,老师写得累,学生听得累——看着老师们满头大汗地边写边讲解,也累啊。”看着密密麻麻的板书,罗雪梅在心里暗自嘀咕,“我将来要当老师,个子矮根本够不到黑板上方,那不要擦更多的黑板啊。想想都着急!”

不过,也正是教师们满头大汗的样子,让罗雪梅更清楚地认识到了为师不易,要成为一位好教师,她得先把知识学得透透的。

让罗雪梅们感到幸运的是,学校为了培养出优秀的教师,专门聘请中科院和复旦大学等名校的知名教授来上课。“那些老师,后来有的成了院士。”

其实,刚入学的那一年,学校条件非常差。光说吃饭,罗雪梅是小组长,一下课就得冲去后厨帮小组里8个同学搬饭菜。那时,一盆饭、一盆菜就是他们的一顿。而饭总是陈年米煮的,里头的沙粒硌得牙疼;菜里难得见到一点油星,捞出一段捆菜的草绳也是常态,有时发现白色小肉虫,她和大家会笑称开了荤。

罗雪梅感慨,即便如此,经历过十年动荡,国家在艰苦中为他们提供学习的环境,学校、教师也是尽心培养,学生们怎么会去抱怨而不鼓足了劲儿地学习呢?“十年的时间要抢救回来。”

罗雪梅所在的数学师资班中,最大的学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,最小的高一刚上完,一个班级“三代同堂”来形容并不为过。而不论老小,每一个同学都在发狠学习,“一天都恨不得当三天用”。“我们从一进校就知道要当老师,深知自己是属于祖国属于党的;我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学,更是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在学。”

“说出来你都不信。”说起当年的学习风气,罗雪梅举了个例子,“我们老师每天下午都得去教室,不是去答疑、不是去督促我们学习,反而是去往外赶人的——老师们让学生出去活动活动,怕我们整天趴那儿学习,身体受不了。”

班里同学自习多在教室,一来,大伙儿有疑惑可以共同讨论研究;二来,图书馆里的许多书在“文革”期间被当四旧烧了,同学们看书反倒是在教室更加方便。对罗雪梅来说,大学所得的知识,来自于课堂上老师的教学,来自于那些油印的教材,来自于同学们相互的探讨,也来自于省吃俭用买来的书。

“那时候虽然穷,但买书可舍得了。”上大学时买的《哥德巴赫猜想》等书籍,都是32开的薄本,罗雪梅仍然珍藏着,“别看现在说起来只是几毛钱,那也是一周的伙食费了。”

而在学习之外,罗雪梅也珍惜大学生活中的朋友。

每天早上五六点,她出门跑完步,回来就给室友打水打饭。寝室里8个同学,8壶热水瓶,她一壶壶地灌好水;8个饭盒,她一个个地装好饭。室友一起床就能直接吃饭,直夸她热心肠。她听着,心里也热乎乎的。

学生给罗雪梅写的心里话和手绘画。

学生给的宝贝

最初进入数学师资班学习的时候,罗雪梅常常困惑,自己性格内向,个子矮,怎么当得了教师呢?可一转眼,现在的她已经教书育人35年,她估算了一下,自己教过的学生早已过万了,她也敢自信地说一句:“我的课堂总是充满欢笑的。”

毕业后,师资班的同学服从国家分配,到各个学校任教。罗雪梅去了秦皇岛煤炭财经学校(现河北科技师范学院),工作11年后回到母校山东科技大学,又教了11年,因为机缘巧合,她来到了上海外国语大学。在上外,她连续八年被学生评为十大公选课人气教师,被学生们热切地称为“雪梅姐姐”。

从理工科院校,到文科大学,学生们一直在变,她的教学方法也一直在变。她说:“即使面对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学生,也要让他们听得懂,学到本事。”

作为上外国际金融贸易学院的老师,她不仅开设了高等数学的公选课,也一肩挑起微积分、线性代数、概率论、统计学等专业课程。

她还给上外没有任何数学基础的、语言文学等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开设了应用统计学。上外每年招收一百多名博士生,选修应用统计学课程的经常达到八九十人,选这课人数最多的一次,有96个博士生选修了她的这门课。头回上课,学校安排的教室太小,走廊里乌压压地站满了人,她看见这阵仗,吓了一跳。

文科学生数学底子薄,读到博士的学生不少很多年都没有接触过数学了,这对罗雪梅的教学带来了新挑战。“无论课程多么抽象,多么难懂,我一定要把它变成简单直观的、可触可感的。”于是她在备课时,要精心选择或者编造一些贴近生活、通俗易懂的例子,让学生们听得明白,也听得开心,最重要的是能够帮助学生理解和掌握所学的专业知识。

博士生计姓同学在给罗老师的信中这样说:“复杂的统计学概念和数学公式经您一解释,好像就可以和我的大脑‘兼容’了似的;因为有了一位喜爱敬佩的老师,我对这门课的兴趣更大了。”

学生到少林寺旅游时特地为罗雪梅买的礼物,罗雪梅一直不舍得用。

尽管教学方法一直在变化,但罗雪梅真诚对待学生是永远不变的。

她还记得,自己毕业前夕,班主任陪她围着泰山脚下的虎山水库走了好多圈,班主任像往常和她聊人生、聊理想、聊未来一样,对她说:“老师这个职业,面对的是学生,培养的是国家的未来,责任重大,不能懈怠。”她把这话暗暗记在心底,把当初老师们的敬业精神与对学生的关爱也记在了心底。

现在,那些记在心底的种子,在她的生活中发了芽。几年前,她注意到班上有个女学生总是不说话,便找她私下交流。一问才知道,这个从河北女生来到上外,因为与同学们外语水平的差距大而感到了自卑。罗雪梅便积极开导她:“小姑娘来到这里就是有了新的平台呀,好好努力可不比自个儿自怨自艾强?”慢慢地,她帮着这个学生树立了信心。学生毕业直升研究生,主动拜在了她的门下。

罗雪梅每年教的学生都在500人以上,不可能与每个学生面谈,但她会给每位学生提供与教师交流沟通的机会——写信或发邮件。学生们也愿意找她谈,人生理想、职业规划,甚至找对象的困扰。

20年前,一个研究生喜欢上了一个学妹,但不敢直接找人家,小伙子请她帮忙,罗雪梅欣然应允,请两个人来她家吃饭。一条姻缘线,便这样牵上了。现在两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妈了。在他们认识20年的纪念日特意发短信感谢罗雪梅,她惊喜地回复:“哈哈!我是你俩的红娘哦。”

学生给罗雪梅写的信、画的画、签名的小册子,她都整理得妥帖,码放整齐。“这些都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,是学生给我的无价宝。”

有同学毕业时给她写了一首诗,罗雪梅觉得写得真好:

高等数学、线性代数、概率论、统计学讲得深入浅出、通俗易懂的雪梅

一年四季都为学生盛开的雪梅,甘愿讲台上下都为学生奉献的雪梅

一生珍藏学生送的贺卡、明信片、留言簿的雪梅

做事风风火火,谈话实实在在

一生勤勤恳恳的雪梅

……

教书三十余年,罗雪梅和学生之间的故事真是太多了。她把这些写下来,一写,就写成十几本书。这些书她并不打算出版,因为她说这都是她与学生的私密故事。每本书只打印一两本,留存珍藏。如果学生来看她,她也会把这些书拿出来:“看看吧,有你们的故事,都有。”